林砚的“砚心修复室”藏在老城区的巷尾,青灰瓦檐垂着几串干枯的狗尾巴草,
推门时铜铃会发出“叮铃”一声轻响,像把时光揉碎成了细沙。工作室不过二十来平米,
架上摆满了各式工具——粗细不一的砂纸、型号各异的锉刀、装着不同浓度稀释剂的玻璃瓶,
还有几卷泛黄的棉线和纱布。
墙根堆着待修的物件:腿松了的藤椅、掉瓷的搪瓷缸、断了弦的小提琴、封面脱落的旧相册,
阳光透过朝南的小窗,在斑驳的木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,恰好落在他正握着砂纸的手上。
他这天在修复一只民国时期的红木梳妆盒,盒身裂了道指节长的细纹,铜质搭扣锈得死死的,
连盒盖都扣不拢。指尖捻着细砂纸顺着木纹细细打磨,
木蜡油的清香混着松节油的淡味在空气里弥漫,刚把搭扣的锈迹磨掉一层,门就被轻轻推开,
铜铃的声响比往常更轻,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安静。林砚抬头,
看见一个穿米白色风衣的姑娘站在门口,怀里紧紧抱着个裹了三层棉布的包裹,
眉眼间带着点局促的紧张,鬓角的碎发被风拂得微微晃动。“请问,是林砚师傅吗?
”姑娘的声音很软,像浸了温水的棉线,落在空气里都带着点轻飘的暖意。林砚放下砂纸,
指腹蹭掉手上的木糠,点头:“我是。要修东西?”姑娘应声走近,把包裹小心地放在桌上,
指尖捏着棉布的边角慢慢拆开——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铜制八音盒,
造型是一只圆滚滚的垂耳兔,耳朵耷拉着贴在脊背,表面的铜锈已经爬满了沟壑纹路,
连兔子的琉璃眼睛都被锈迹遮得看不清,只隐约能摸到腹部有个凹陷的钥匙孔,
边缘磨得发亮,显然当年被频繁触碰过。“这是我妈妈留下的东西,”姑娘咬了咬下唇,
指尖轻轻碰了碰铜兔的耳朵,语气里带着恳求,“她说这是当年我爸爸送她的定情物,
可是坏了**十年了,能不能修好?我想听听它原来的声音,妈妈走之前还在念叨这个。
”林砚拿起八音盒,指尖敲了敲铜壳,声音沉闷得发哑,说明内部齿轮不仅锈迹重,
大概率还有卡壳或断裂的情况。他又掂了掂重量,铜料沉实,
不是近些年市面上那种轻飘飘的仿品,铜壳的厚度和打磨痕迹,
都透着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工艺特征。“可以试试,”他看向姑娘,目光诚恳,
“但内部损伤可能不小,需要拆解检查,大概要一周时间。留个联系方式,修好了我通知你。
”姑娘眼睛瞬间亮了些,像是蒙尘的星星忽然被点亮,连忙从包里翻出纸笔,
写下名字和电话——苏晚。字迹清秀娟丽,笔锋带着点软,和她的人一样。临走前,
她又回头看了眼桌上的铜兔,轻声说:“麻烦您多费心了,它对我和妈妈都很重要。
”等苏晚的身影消失在巷口,林砚才重新拿起八音盒,取来放大镜凑在眼前仔细观察。
铜锈最薄的耳朵边缘,隐约能看到细小的刻痕,他不敢用金属工具,怕刮伤铜壳,
只能取来竹制的小刮刀,蘸了点清水,一点点剔除边缘的锈迹。随着锈末簌簌落下,
一行极小的字渐渐显露:“慧,1978.10.26”。“慧”应该就是苏晚的妈妈,
而这个日期,莫名让他觉得眼熟,好像在爷爷留下的旧笔记本里见过。
他转身从书架最顶层取下一个牛皮封面的笔记本,封面已经被磨得发亮,边角卷翘,
纸页泛黄发脆,是爷爷林守义生前的遗物。爷爷是个老木匠,
年轻时在镇上开了家“守义修配铺”,不仅修木器,还帮人打理各类旧物件,
退休后就把每天修复的心得、遇到的客户和故事都记在里面。林砚翻到中间部分,
果然在1978年10月的那一页,看到了一行简短的记录:“顾小子的八音盒,铜兔,
刻字,送苏慧。知青点的活儿,不收钱。”顾小子?林砚皱了皱眉,
爷爷的笔记里向来只记姓氏或特征,很少写全名,他对着这行字琢磨了片刻,没再多想,
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八音盒上。第一步是除锈,他把铜兔放进稀释的白醋里浸泡,
这是爷爷教的古法,既能去锈又不伤铜质,浸泡两个小时后取出,用细软的麂皮布反复擦拭,
铜兔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——兔子的耳朵上还刻着缠枝纹,
腹部的钥匙孔周围有一圈细小的凹点,应该是当年反复插钥匙留下的痕迹,
就连兔子的爪子都被精心磨成了圆弧形,透着制作者的用心。拆解八音盒内部时,
林砚倒吸了口气。齿轮组上的锈迹比预想的更严重,有三个齿牙已经断裂,发音梳歪了位,
上面的铜片断了两根,连带动齿轮的发条都松弛得没了弹性。想要修好,
不仅要复刻断裂的齿轮和铜片,还要重新校准发音梳的位置,甚至得更换新的发条。
他从材料柜里翻出备用的黄铜片,根据发音梳的尺寸裁剪出大致形状,
再用小锉刀一点点打磨厚度,确保音准不会偏差,这个过程极其考验耐心,
每磨一下都要比对原有铜片的弧度,仅仅复刻两根铜片,就花了整整两天。第三天下午,
阳光比往常更暖,林砚正在用镊子调整齿轮的咬合度,门又被推开了。这次进来的不是苏晚,
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,背有点驼,手里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,
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,领口别着一枚褪色的毛***章。
老人的目光在工作室里扫了一圈,最后定格在工作台上的铜兔八音盒上,身体猛地一僵,
拐杖差点从手里滑掉,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:“那、那东西……你从哪弄来的?
”林砚连忙放下镊子起身,伸手扶住老人的胳膊:“大爷,您先坐,小心脚下。
这是一位客户送来修的,说是她***遗物。”老人被扶到藤椅上坐下,
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发抖,他倾着身子盯着八音盒,看了足足有五分钟,
才缓缓开口:“这是顾景明做的。1978年秋天,我们都在陕北延川县的知青点,
他亲手敲的这个铜兔,送给了苏慧。我这辈子都忘不了,苏慧当时笑得多开心。
”林砚心里一动,顺势追问:“您认识他们?我爷爷林守义的笔记里提到过顾小子和苏慧,
说当年帮着修过这东西的雏形?”“你是林守义的孙子?”老人眼睛骤然亮了,
抓着林砚的手都用力了些,“我是***!当年***也在我们知青点,帮着村里做木工活,
顾景明那小子的手艺,还是***点拨了几句呢!”***的话,像一把生锈的钥匙,
猛地打开了尘封四十多年的往事。1977年冬天,
十七岁的顾景明、十六岁的苏慧和二十岁的***,一起从南方的小城来到陕北插队。
知青点的条件苦,土坯房漏风,冬天冷得能哈出白气,每天要下地挣工分,累得倒头就睡。
但顾景明心灵手巧,跟着村里的老铁匠学过敲铜,又得林守义指点过木工活,
总爱琢磨着做些小物件——给知青点的伙伴做过木勺,给村里的孩子做过弹弓,唯独对苏慧,
格外用心。苏慧温柔爱笑,会帮着大家缝补衣服,会把自己的口粮分给吃不饱的小知青,
顾景明总在干活时偷偷看她,下地时帮她扛锄头,晚上在煤油灯下帮她修坏了的煤油灯。
两人的情愫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慢慢滋长,顾景明就想着做个独一无二的礼物送给她。
他攒了三个多月的铜片——有从废弃的铜锁上拆下来的,有托老铁匠给的边角料,
趁着农闲的时候,每天天不亮就跑到铁匠铺的角落里,借着微弱的火光敲敲打打。铜片硬,
敲得他手指起了血泡,磨破了又长,他就用布条缠上继续,花了整整半个月,
才敲出这只铜兔的雏形。后来林守义来知青点帮着修仓库的门,
顾景明捧着没完工的铜兔找他请教,林守义帮他打磨了铜壳的弧度,
还教他怎么在里面装齿轮组,怎么校准发音。最终做好的八音盒,
拧上钥匙就能弹出《山楂树》的旋律,那是当时知青点里最流行的歌,
苏慧每次听到都会跟着哼。1978年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,知青点里炸开了锅,
顾景明和苏慧都报了名,约定好考上同一所城市的大学,毕业后就结婚。顾景明学习好,
苏慧却偏科,数学总是跟不上,顾景明就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给她补数学,
两人靠着一盏煤油灯,熬过了无数个深夜。可成绩出来后,顾景明考上了北京的理工大学,
苏慧却以十分之差落榜了。临走前的那个晚上,顾景明把八音盒交给苏慧,
把钥匙塞进她手里,说:“等我到了北京,稳定下来就给你写信,等我攒够了钱,
就回来接你去北京,我们再也不分开。”苏慧抱着八音盒哭了,把自己绣的一块手帕塞给他,
手帕上绣着一朵小小的雏菊,是她攒了很久的丝线绣的。顾景明到北京后,
每周都给苏慧写一封信,讲大学里的新鲜事,讲他攒钱的进度,可苏慧只收到过两封信,
之后就再也没了音讯。她每天都去村口等送信的邮差,把那两封信翻来覆去地看,
信纸都快被磨破了,也没等到第三封。而顾景明那边,也没收到过苏慧的回信,
他以为是苏慧嫌他远,嫌他没本事,心里又急又慌,却因为学业和打工根本走不开。
“其实那些信是被李娟扣下了,”***叹了口气,眼神里满是惋惜,“李娟也是知青点的,
一直喜欢顾景明,看他对苏慧好,心里嫉妒得发狂。当时邮差每次把信送到知青点,
都是李娟先去拿,她就把顾景明给苏慧的信都藏了起来,还模仿苏慧的笔迹,
给顾景明写了一封绝情信,说自己不想等了,要在村里嫁人。”林砚听得愣住了,
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:“那苏慧后来怎么没再找顾景明?”“找过,怎么没找过,
”***摇着头叹气,“苏慧等了一年多,实在等不到消息,就托我去北京打听。
可我到了北京,刚找到顾景明的学校,就碰到了来送东西的李娟,
她骗我说顾景明已经和校长的女儿处对象了,还拿出一张伪造的合影给我看。我当时傻,
居然信了,回去就把这话告诉了苏慧。那时候苏慧已经怀了苏晚,没办法,
只能嫁给了村里的一个老实农民,可她心里一直念着顾景明,积郁成疾,三十岁那年就走了。
”正说着,门被轻轻推开,苏晚拎着一个纸袋走了进来,看到***时脚步一顿,愣了一下。
林砚连忙介绍:“苏晚,这位是***大爷,当年和你爸妈还有我爷爷都在一个知青点,
知道你爸妈的事。”苏晚手里的纸袋“咚”地掉在地上,里面的点心散落出来,
她却没心思捡,快步走到***面前,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:“陈大爷,
您、您知道我爸爸……顾景明现在在哪吗?我妈妈走之前,一直握着这个八音盒,
说她对不起他,也对不起我,没让我见过爸爸……”***看着苏晚,眼眶也红了,
他伸手擦了擦眼角,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旧钱包,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名片:“傻孩子,
哪能是你***错。顾景明后来在广州开了家五金厂,前几年同学聚会我们还联系过,
他没结婚,一直一个人,总说心里有个坎过不去。这是他的联系方式,
我本来想着有机会帮他找找苏慧,没想到……”苏晚接过名片,指尖紧紧攥着,
名片的边角都被捏得发皱。她当着***和林砚的面,就拨通了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,那边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却依旧沉稳的声音:“喂?哪位?
”苏晚深吸一口气,眼泪却先掉了下来:“请问……是顾景明先生吗?我是苏慧的女儿,
我叫苏晚。我这里有您当年送给我***铜兔八音盒,
现在正在修复……”电话那头瞬间没了声音,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,过了足足半分钟,
才传来压抑的哭声,像是积攒了几十年的委屈和思念,终于找到了出口。
“慧慧……她还好吗?”顾景明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,“我找了她几十年,到处问,
都没人知道她在哪……”“我妈妈……她走了快二十年了。”苏晚的声音抖得厉害,
“她走之前,还一直想着您。”电话那头的哭声更响了,
顾景明断断续续地说:“我明天就过来,我要看看那个八音盒,我要看看你……”挂了电话,
苏晚蹲在地上捡散落的点心,眼泪一滴滴落在包装纸上,晕开小小的湿痕。***看着她,
叹了口气:“都过去了,现在能找到你爸爸,也是了了你***心愿。当年是我糊涂,
没核实清楚就乱传话,不然也不会这样。”林砚递过一张纸巾给苏晚,轻声说:“别难过,
等顾先生来了,一切都会清楚的。八音盒我尽快修好,争取让他一来就能听到声音。
”接下来的几天,林砚加快了修复进度。他重新打磨了齿轮组,确保每个齿牙都咬合精准,
又给发音梳做了微调,更换了新的发条,最后给铜兔的表面镀了一层薄薄的保护剂,
既保留了岁月的痕迹,又能防止再次生锈。到了第六天傍晚,八音盒终于修好了,
林砚拧上钥匙,清脆的《山楂树》旋律流淌出来,带着些许岁月的沙哑,却依旧温柔动人,
仿佛能把人拉回那个煤油灯昏黄的知青点夜晚。第七天上午,顾景明从广州赶了过来。
他头发已经花白,鬓角霜白得明显,穿着熨得平整的深灰色中山装,手里拎着一个行李箱,
走进修复室时,脚步都有些踉跄。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苏晚手里的铜兔八音盒上,
嘴唇动了动,却没说出话,眼泪先掉了下来。苏晚把八音盒递给他,声音轻轻的:“爸爸,
这是您当年送***。”顾景明双手接过,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铜兔的耳朵,
那上面的缠枝纹还是当年他亲手刻的,虽然被岁月磨浅了些,却依旧清晰。
他低头看着铜兔腹部的刻字,眼泪滴落在铜壳上,晕开小小的水痕。
“我以为……我以为她真的不要我了,”顾景明哽咽着说,“我在北京等了她两年,
写了三十六封信,都石沉大海。后来收到那封‘绝情信’,我大病一场,毕业就去了广州,
想着离这里远一点,就能少想她一点。可我这辈子,从来没忘记过她,没忘记过这个八音盒。